转身的他
文/李鸥(维也纳)
跑步回来,天依然没亮,我意识到昨晚又是一个短暂的难眠之夜。天灰蒙蒙的,乍暖还寒时节。耳机里传出陈洁仪翻唱的《心如刀割》:“我的天是灰色,我的心是蓝色……”,顿时刀割般的痛苦再一次涌上心头。
国庆走了,就这样走了,没有告别,没有约定。这一次学长真要唠叨你两句,国庆你怎么能这样做呢!?你可从来没有过这样啊!无论是我们一起参加哪一次同传或翻译活动,你都是组织安排得好好的,一切有条不紊,从来没有爽约的时候。
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参加高铁论坛的同声传译,你告诉我因为要送女儿上学,所以可能要晚到几分钟。为了这几分钟的时间你一再说抱歉,让我感到非常过意不去。在我们一起组织的无数次同声传译中,我们的同传室永远是让左邻右舍的其他同传最为羡慕的,因为你和团队配合默契,从不计较时间和难度,总是把难度最大,时间最长的工作担在自己身上,让同事们钦佩。
国庆1982 年以优异成绩考进北大德语系,他在中小学没有任何德语背景,能够靠着顽强拼搏的精神不断上进,最终成为班上的佼佼者。他的学识和治学精神受到其恩师张玉书教授的赏识,在口语能力上突飞猛进。在国庆的举手投足之间,特别是德语的组织方面,我仿佛看到了张玉书教授的影子。
同声传译的技术,并不是每一个翻译家都能掌握的,而国庆对同声传译技术的娴熟程度令人称叹。同声传译的风格大致可以分为两种,一种是不延时逐字逐句地翻译,另一种是听完一个完整的句子,重新将其完整组织好再翻译出来。两者相比,前一种风格比较容易一些,但是鉴于德语语序和中文的差别,同传出来的句子多多少少缺少一些连贯性。后一种风格翻译出来的语句顺畅流利,但它的难度在于,在组织句子的同时,还要继续专心听演讲者的下一句话。国庆采用的正是后一种翻译风格,所以在译出的语言中,人们丝毫听不出这是翻译过来的句子。
这种翻译风格在分段传递式翻译中难度就更大了。在这种情况下,演讲者的语言需要首先被翻译成德语,再由德中文译者翻译成中文。这个时候,翻译的质量非常依赖前一位翻译的质量,而且延时问题会更加严重。但每次在国庆完成这一类翻译时,都受到听众的最佳好评。会议完毕,经常有人会问国庆,难道你也会法语吗?这个时候,国庆的脸上会出现一丝狡黠而谦逊的微笑。
没有经历过同声传译的人,不容易体会同传的艰苦。两个人被关在一个密闭的暗室里,透过小窗,你可以看到整个世界,而整个会议根本感觉不到你的存在。翻译的内容,有的是事先有准备的,有的是经过临时改动的,有的是即兴的。本来说好的是德中翻译,到了会议上有可能临时变成了中英文的同传。我和国庆接触的这二十几年里,他从没有在任何一次同传中失手过。只要他走进同传室,坐在麦克风前,打开台灯,你就可以在眼镜后面的国庆双眸炯炯有神,捕捉着演讲者每一句话的意思,用最准确和最贴切的词句把文字组织好,并且用抑扬顿挫的语气把它表达出来。
我有幸和国庆多次合作同声传译,其中最难忘的一次要属在奥地利阿尔比斯山间Alpbach 的欧洲论坛了。这个欧洲论坛自1945 年以来每年举办一次。来自全欧乃至全世界的学者、政要、精英在这个论坛上畅所欲言,谈天说地。我们参加的这一届论坛的题目让我们目不暇接:维也纳大主教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诺奖获得者共同探讨宇宙和上帝,以色列医学家和德国哲学家探讨医学伦理学等等。这次论坛的发言我们没有得到任何讲稿,而且大多数的同传都是分段传译。我们在Alpbach 共同度过了最为难忘的时光。每天晚上,我们完成了翻译工作后,端起一杯红酒,坐在农舍的阳台上讨论着上帝是否存在,中子对撞机是否会模拟出宇宙的形成,星空中有着永远说不完的故事。夜总是那么短,为了应对第二天的同传,我们不得不早些休息。我们约定今后还要找机会接续我们自己私密的宇宙论坛。
因为工作上的关系,可惜我们后来合作的机会越来越少。但是每次相遇,总有说不完的话。一眨眼,要考虑女儿是否去读Theresianum;再一眨眼,要商量女儿到英国去读书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;再一眨眼,女儿要毕业了;再接下来就是对儿子的惦念。就在这匆匆相遇的闪聊的字里行间,透出了国庆对家人,对朋友,对同事的关爱。
写到这里,《心如刀割》这首歌已经不知道回放多少遍了。这本是一首写失恋的歌子,但是为什么我可以在这里找到对国庆的思念:“其实我不想对你恋恋不舍,但什么让我辗转反侧,不觉我说着说着天就亮了,我的唇角尝到一种苦涩……我心如刀割!”
国庆你就这样走了,不辞而别。这一次学长真要唠叨你两句,国庆你怎么能这样做呢!?也许你这是忙着组织另一场同声传译?我们不是在语言史中学过,本来上帝创造的世界操持的是同一种语言吗?也许天堂的语言需要成为一统?不管怎样,我知道你是可以胜任这个任务的!